家乡的味道

小时候我并不觉得，这生于斯，长于斯的峇眼巴硕渔村与外面的市镇有何不同之处。它不过是座落在海边上一个小渔村，四面环水，简陋的木屋，还有几条看似羊肠小道却又条条通罗马的乡间小路。


在这里，以“曾”的姓氏人居多，若要称它为曾家村大概也不为过之。在小时候的记忆里，曾家人就是土生土长地活在迤逦的水上人家，而我正是曾家人的一份子。



小时候的我，终日与海水、太阳、鱼打交道，身材矮小不打紧，皮肤更是被晒得又黝又黑，体味腥臭绝不在话下。与生活在安顺小镇的人们比较，人家的身材要高挑些，皮肤要白皙些，体味也寡淡些。拜天所赐，身材矮、外表黑、体味腥的我们，身份与地位自然是不能与安顺小镇的居民相提并论。


渔村人家生活简单朴素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曾家人长年漂在水上作业，习惯劳动四肢的他们不善语言，不善语言也就不精于争辩。久而久之，造就了一种卑微的姿态。渔夫是他们的代表词。卑谦的他们通常会默不作声地将满箩筐的海鲜挑在肩上，小跑着往鱼行的方向赶去。收集、包装海鲜的地方叫”鱼行”，这里的福建人家称它为”万三”。爸爸是鱼商，家里的”鱼行”是爸爸工作的地方，桥上有张小椅子，那是为爷爷说故事时而备的。


黄昏时分，渔船归来时，便是村里最为热闹的时刻。村里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涌到鱼行一起庆丰收! 一张网四个边，一家大小各握一边，然后再慢慢地、一条条地把小鱼从网上拔下，放进箩筐。把鱼儿扛下船时，或许有两三条小鱼调皮地跃出箩筐，他们也不敢歇下来拣上，而是把脚步放得更宽，鱼行的桥上就会留下两道长长的水渍，数条活蹦活跳的小鱼，小鱼银白的光泽在黄昏时分显得俏皮耀眼。




周末的大清早，爸爸就会拉高嗓子，从楼下对着楼上的门窗喊着: 阿密啊，日上三竿了，起床来鱼行帮忙杀鱼啊! 假日，我依然斗胆赖床，爸爸就会怒气冲冲地跑进房里将我从被窝里楸出来，然后再以一连串的”三字经”问候我。
“讨厌的鱼，都是你们，害我牺牲周末的睡眠在这里与你们鬼混!”


一边杀鱼，口中一边念念有词。杀鱼，干什么来着呢? 产品有冷门和热门之分，鱼虾也不例外。不受欢迎的鱼儿只好把它剥了，丢进盐巴堆里，腌制成咸鱼,晒干之后，身价高涨，又是一条好鱼。”咸鱼翻身”，不就是这个意思么?



好不容易等到小学毕业了，爸爸有先见之明，知道村里读书风气不盛，即使是人生地不熟也坚持把我们送到安顺小镇继续升学。12岁那年，为了学业，离乡背井地寄居亲戚家。当时的我，只有开心的感觉，并无不舍之意。原因无他，我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周末，不必再对着那些臭鱼过日子，不必再当桧子手了。


离开了家才体会到家的可爱之处。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受。我期待周末，但我不并想呆在安顺。我想念爸爸一大清早的”歌喉”；我怀念鱼儿的腥味；我开始想家了。。。。。。


次年，随着弟弟的加入，外婆偏袒之心明显可见。所谓相见容易相处难，当年年少气盛的我难免与外婆会有所摩擦。那一年，我出言不逊地仵逆她老人家。事后，我若无其事地搭巴士返回家乡。才踏入家门，爸爸当下就赏了我一记耳光。


“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叛逆，竟然连外婆都敢顶撞! 你马上搭车会安顺向外婆道歉，不道歉，你就永远不必回来了!” 那一巴掌狠狠地打进了我的心坎里，那是唯一一次被体罚。眼泪不听使唤地滑落下来，打在女身，痛在爹心，爸爸的心绝不会比我好受。


一句”对不起”看似容易启齿，当真正地忏悔、惭愧、内疚时，它犹如千金重，久久无法说出口。外婆避而不见，躲在房里不肯出来。我多次徘徊在房门外，却无勇气把话说出口。不说不说还须说，良久，我终于鼓起勇气，隔着窗口，向外婆道歉。。。。。。



过了叛逆期，考进了大学。这一次，是我真正地脱离家长的监督，可以在外头自由翱翔。大学生涯固然好，可惜三不五时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拥上心头。是的，五味杂感皆因我的思乡情结在作怪啊!


当了一年的城市人，我感觉自己长大了，也学会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。眼里的曾家村也日益与众不同起来。渔村不再简单地迤逦，海不仅仅是海，水不单单是水了。那海峡迂回曲折，婀娜多情，碧青青的山丘圈成一个个连接的弧，乖巧地倒立在亮汪汪的海水上；渔舟如叶般轻巧地划在海上，拽出一道浅浅的波纹，如梦如画的景色，刻入眼帘，沁入心脾，此时的曾家村，简直就是水气氤氲。




于是我换了一种心态回去看同乡，忽然就觉得他们都不穷不黑不臭了。相反地，这些生活在水上长年靠打鱼为生的人们，他们是富裕的，诗意的，有追求的；饱满的，执着的，诚实善良淳朴的，他们对生活充满宽容，他们对文化的理解，比很多在岸上生活的人们要深刻、透彻。

　　

离开家乡越远，我就越期待每个假期，因为那是我回乡的日子。重新步入家门的那一次，我主动对爸爸说: “爸，我回来了! 我回来帮你杀鱼、腌制咸鱼了。”


“傻孩子，你长大了! 爸爸不需要在磨炼你了，这些粗重的功夫就交给别人去做好了。你的这双玉手是用来拿笔，不是拿刀的!” 原来爸爸早就知道”玉不琢，不成器”的道理。爸，你真是用心良苦啊!



在外头生活的很多年，虽然感受到了都市的繁华，却永远也忘不了渔村的纯朴。城市的鱼扒固然好吃，却少了一阵鲜味；家乡的煎鱼虽然没有漂亮的卖相，却有我熟悉且鲜甜的味道。



一个人离乡久了，总觉得家乡的菜特别好吃，其实那是美化了的回忆。若干年后，有机会再吃回忆里的一道菜，怎也比不上从前。我们吃的是岁月，是年轻的日子。 那道菜真正的味道，也许我早已经忘记了。留在记忆里的，不是鱼的味道，而是故乡的味道。离故乡愈远，故乡的一切愈美好，包括家人。。。。。。